第八卷-《理想国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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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苏格拉底:过度追逐自由,其余什么都不理会,毁坏了民主社会的基石,并产生了对极权政治的需求,一如我刚刚所言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怎么回事?

    苏格拉底:假设有一座民主的城邦,也许会因对自由的渴求,让某些坏人成为统治者,被其诱骗喝下很多美酒,喝得大醉。若有正直的统治者不愿过度放纵大家,对大家略加束缚,那社会便会控诉他们是寡头者,希望对他们施加惩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民主社会就是这么做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遵从政府指挥的人被评价为心甘情愿做奴隶,被咒骂为毫无价值。然而,所有好像民众的掌权者和好像掌权者的民众,都会得到赞赏与敬重,公共场合如此,私底下也是如此。自由在这样的国家中,一定会走向极致,难道不是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是的,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朋友,这种无政府主义还会逐渐进入个人家庭生活乃至动物的领域,这是必然的!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你在说些什么?

    苏格拉底:现在流行这样一种风尚,父亲尽可能把自己变成孩子,更有甚者,父亲会对儿子产生畏惧。儿子却不敬重或畏惧自己的父母,跟父亲占据同等地位,好像要成为自由人,这是唯一的方法。而外国从属者跟本国公民都觉得双方是平等的,外国人跟本国人不存在任何差异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如此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这是事实。除此之外,还出现了以下无意义的状况,与之相似:在学生面前,老师心存畏惧,主动讨好;学生对老师和老师的助手却很冷淡;青年们大多假装成熟,跟长辈平起平坐,大发议论;长辈们却忧心青年们会仇视自己,畏惧自己,谦逊地迎合青年们谈笑风生,做起事来也会效仿青年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些全都是事实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自由在这样的国家中达到了极致。男女之间绝对平等,绝对自由,连被买的奴隶都享有跟买下他们的奴隶主相同的自由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既然这样,我们是否要像埃斯库罗斯所言,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”?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这是自然的。在这样的城邦中,连人喂养的牲畜都比其余城邦自由了很多倍,这点只有亲眼见证过的人才能相信。狗也“变得好似它的女主人”,跟俗语所言没有任何区别。而你若在路上遇到驴子和马,却没有给它们让道,它们便会随心所欲撞向你。自由精神充斥着万事万物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我一早便了解了这些,在城邦以外,我经常遇到这类情况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此处的公民因为这些事情的总和,感官异常敏锐,无法忍受任何略微束缚的提议,为此勃然大怒。最终,他们果真摒弃了所有人的管束,甚至不将一切成文或不成文的法律看在眼里,这你是清楚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我的确很清楚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所以朋友,在我看来,僭主制度便是由这种根系——这种强大、优越的根系生长出来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种根系是很强大,毋庸置疑。不过,之后又发生了什么?

    苏格拉底:寡头制度产生了一种弊端,最后又毁于这种弊端。到了民主制度中,这种弊端影响更为广泛,且因为不受约束,影响更为强烈,民主制度成了它的奴隶。有一项真理,即事物发展到极致,便会走向相反的方向,其适用于天气、植物、动物,更适用于政治制度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极致的自由最终都将变成极致的奴役,而非其余任何事物,对个人、对国家都是如此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所以僭主制度也许只能诞生于民主制度,而我相信,极致、恐怖的奴役则诞生于极致的自由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非常符合逻辑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不过,我认为这并非你想问的问题,你是想问民主制度在被自己内部的何种缺陷奴役或是掌控,而这种缺陷同样存在于寡头制度中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跟你说过,有些懒散、奢侈的家伙以强者为首领,弱者为随从,对此你肯定还有印象。我用雄蜂比喻这些家伙,其中首领长着刺,随从没长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个比方恰如其分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一如黏液和胆液会导致人的身体出现混乱,这两种人也必将导致城邦出现混乱。所以出色的医生与立法者一定要从很早便开始留意这两种人,跟他们对抗。一开始要阻碍其成长,若其已经成长,便要尽早将其连根铲除,一如经验丰富的养蜂人所做的一样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是的,这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请允许我展开以下程序,好让我们能在凝视我们的目标时,看得更加清晰!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如何展开?

    苏格拉底:理论方面,我们根据其真实构成,将一个民主国家分为三部分。通常说来,其中第一部分不会少于实行寡头制度的国家,因为其发展没有受到任何限制,这点我们之前提到过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暂时可以这样说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跟在寡头国家相比,其在民主国家更强大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为什么?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这些人在寡头国家没有权力,受人轻视,以至于缺乏锻炼和力量。而他们在民主国家基本都占据着统治地位,负责演讲、处理事务这些最强大的工作,他们之中余下的人在讲坛后边吵得不可开交,不允许其余人讲话。如此一来,他们便掌控了民主国家的所有事务,只有很少的事务例外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除此之外,还存在可能在任何时间从民众中跑出来的第二种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是什么人?

    苏格拉底:所有人都在追逐财富,本性最有序、最节约的人,往往会成为最有钱的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通常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们所在的地方,能为雄蜂提供最多且最便捷的蜂蜜供给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想通过压榨穷人得到很多好处,是不现实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而有钱人便是向雄蜂提供供给的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一点儿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至于第三种人,应该是“平民”。这些人财富不多,自己赚钱自己花,不参与政治活动。在民主国家,大部分都是这种人,他们能集中产生最大的力量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但他们若不能分到甜头,就不会经常集中到一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们能分到甜头。他们的诸位首领把打劫有钱人获得的收益,大半归于自己,小半分给普通平民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这就是他们分得的利益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所以我觉得,被打劫的对象为了维护自身利益,将被迫在会议中发表演讲,或是采取其余可行的举措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必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虽然他们并不想做出任何改革,但反对者却据此污蔑他们是跟平民对抗的寡头者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随后,平民因对坏首领故意散播的毁谤言论信以为真,基于误会而非故意,想要伤害他们。他们发现这种情况后,只能成为真正的寡头者,这源自雄蜂对他们的攻击,并不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一点儿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两个派系接下来便互相举报,在法庭上审判彼此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会这样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平民在这种争斗中,往往会推选一位首领保护他们,他们也会扶持这位首领,让其获得更高的威信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一般都会这么做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由此能够看出,僭主制度只会从“保护”的根系中生长出来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点非常明确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保护者变为僭主的重点是什么?这个重点是否会在以下情况中变得清晰:此人的行为发生改变,跟我们听说的阿卡狄亚的吕科亚宙斯圣地的故事类似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个故事说了什么?

    苏格拉底:说人吃下混杂在祭品中的人肉,就算只是很小的一块,也必然会变成狼。这个故事你肯定听说过,对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对,我是听说过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民众领袖就是这样做的。他将轻信他人的百姓掌控在手中,制造流血事件,而他本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这么做。借助诬告,他将他人送上法庭,接受审判,做出杀害自己的同胞,品尝其鲜血的恶行。他还会把他人放逐外国,判处他人死刑,宣布欠债无效,瓜分他人的土地。这种人最终不是死在仇敌手中,就是变成了狼,登上僭主之位,这是不可避免的,难道不是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绝对不可避免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与有钱人对抗的派系领袖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还有一种可能性,就是他被放逐,之后又以真正的僭主身份归来,根本不理会政敌的抗议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是有这种可能性,这很明显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如果不能让他因受到指控被民众驱逐,或死在民众手上,就成立秘密组织,偷偷把他杀掉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种情况很常见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到了这一阶段,所有僭主都会要求民众准许他成立一支护卫队,为他这位民众保卫者提供保护,这项计划可谓臭名昭著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认为,民众只会忧心他的安危,对他一点儿戒备之心都没有,他怎么要求,他们就怎么做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到了这时,一切可能成为民众共同仇敌的富人,都应根据克劳索斯[ 富饶的古国吕底亚的国王。——译者注

    ]得到的神谕采取相应的举措。“赫尔墨斯河岸边有很多石头,沿着河岸不停地逃亡,不会羞涩或畏惧他人讥讽自己是懦夫。”[ 摘自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史学著作《历史》。——译者注

    ]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只因他想得到第二次羞涩的机会,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觉得,他若被人逮住,就只有死路一条了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只有死路一条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这个保卫者击败了大批反对他的人,而没有被这些人击败,在地上“摊开修长庞大的身躯”。保卫者将国家至高权力据为己有,从保卫者变为了真正的独裁僭主,这些至此已经非常清晰了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种结果是必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这种人的幸福与塑造这种人的国家的幸福,是否需要我们来做一番描绘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需要,描绘吧!

    苏格拉底:在最初的阶段,这种人不会因为自己是君王便高高在上。他会笑着迎接所有人,跟他们打招呼。无论大家对他有什么要求,牵涉公务也好,私人事务也好,他都会答应。他会帮穷人减免债务,为百姓和侍从分配土地。不管在哪个方面,他都会让人觉得非常友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他肯定会这样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可我认为,等他消除了内部的忧患,即与被放逐外国的政敌达成协议,并铲除了那些不愿让步的人之后,为了让民众对领袖产生需求,他往往会带头掀起战争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很有可能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不仅如此,军费会让民众陷入贫穷。为了生计,民众需要终日忙碌,如此一来,便基本没时间反抗他了,不是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是的,这很明显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若疑心某些人不想接受自己的统治,拥有自由的思想,就会找理由把这些人送到自己的仇敌那里,借仇敌的手杀掉他们。所有僭主都必将因为上述所有原因,发动战争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这是必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而他采取这种做法,更易招致公民的反对,不是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对于他这些行为,部分之前帮他夺权,眼下又跟他共同掌权的人也许会持有异议,为此在他面前公然提出抗议,而且共同参与讨论。这些人是不是刚好还是最富勇气的人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很有可能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既然这样,那他身为僭主,无论这些人有没有用,是仇敌还是朋友,他都一定要将他们全都铲除,一个也不能例外,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统治大权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点显而易见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所以他一定要能分辨出最勇敢、最大度、最智慧、最有钱的人,而这需要敏锐的目光。无论自己愿意与否,他都一定要跟这些人对抗,最终彻底铲除这些人,以维护自己的幸运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种铲除实在妙不可言!

    苏格拉底:没错。不过,与医生为病人的身体做出的清理相比,这种铲除却是相反的状况。医生会将最好的留下,最坏的除掉,僭主却反过来,会将最坏的留下,最好的除掉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,除非他不想保全自身权力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只能从以下两种选择中,挑选更有利于自己的:其一是死亡,其二是跟同伴们共同生活,而这些同伴都对他心怀仇恨,其本身也并无价值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他躲不开这种命运!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的行为引发的抗议越多,他是不是就越需要不断扩张自己的护卫队,将其视为自己的一种工具,完全值得信赖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那何人完全值得信赖呢?他要寻找这种人,应该去什么地方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种人会拉帮结伙,主动飞过来,前提是他愿意支付酬劳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用狗的名义发誓,你说的这种人是雄蜂,且品种混杂,来自国外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可在本国范围内,他同样要征些新兵,作为补充,不是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具体做法呢?

    苏格拉底:把公民的奴隶抢过来,赐予其自由,征召其加入自己的护卫队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的确,在护卫队中,再没有比这些人更忠诚的人了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若铲除了初期的拥戴者,僭主发现自己的朋友以及不得不雇用的忠诚的护卫,只剩了这些人,那僭主便是幸运儿,让人艳羡不已!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正是如此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到了这时候,我认为,所有正直之人对僭主的态度都是厌憎与躲避,而僭主身边这些新出现的公民,却无一例外都在歌颂僭主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是自然的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在人们看来,悲剧全都是有智慧的,而欧里庇得斯在这一点上,比其余人更加优越,是有原因的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原因是什么?

    苏格拉底:欧里庇得斯除了说过某些耐人寻味的话以外,还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跟智慧之人做朋友,这样的僭主同样是智慧的。”很明显,这句话说明僭主身边的人都是智慧之人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他还曾说“僭主就像神一样”,以及其余话语赞颂僭主。与之类似的话,其余很多诗人也都说过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因此,拥有这种智慧,又以诗歌赞颂僭主制度的悲剧诗人,面对我们和跟我们制度相同的国家禁止他们进入的现状,必然会体谅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我觉得,他们之中的智者会体谅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愿做这样一个假设,他们去其余国家游历,借助自己雇来的演员的美妙嗓音,怂恿戏院观众向僭主制度或是民主制度转变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好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他们将从中获得酬劳,并声名远扬。这些回报多半源自僭主,然后是民主制度,这些能够想象。然而,在政治制度的山上攀爬期间,他们的声誉却随着高度的攀升不断下降,好像上气不接下气,已经失去了继续攀爬的力量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这个比方真是贴切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但我们一定要回到原先的主题,这些话都偏题了。刚刚我们在聊僭主的个人护卫队,这是一支美妙的队伍,成员多而杂,十分多变,要怎样才能维系这支队伍呢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若城邦中有神庙,僭主就会借用神庙的资产。将其全部用光后,再用被自己消灭的政敌的资产。至于平民百姓的资产,僭主用得并不多。这些都很明显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那要是这些资产全都用光了呢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那他要想养活自己、门徒、男性和女性同伴,就要动用他父亲的资产了,这点显而易见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就是说到了这时,供养他的平民百姓要被迫养活他和他的所有伙伴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他没有别的选择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若民众抗议:做儿子的已经成人了,应该养活父亲才对,却反过来让父亲养活他,是很不公平的;先前,大家供养他并拥戴他,是希望得到他的庇护,脱离有钱人与上层社会的统治,而不是希望他手握大权后,把大家变成奴隶的奴隶,迫使大家养活他跟他的奴隶,还有那支从外国雇来的不知所谓的队伍。事到如今,大家像父亲命令儿子及其不务正业的朋友离开家那样,命令他跟他的同伴离开本国。对此你有何看法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用不了多久,这只由民众生养、拥戴的野兽的真面目,就会清晰展露出来。民众已无力驱逐它,现在它的力量太大了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你是什么意思?是说僭主有胆量对自己的父亲,也就是民众实施暴力,打击不肯妥协的民众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,等解除了民众的武装,他就会这么做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僭主会杀害自己的父亲,在照顾老人这方面,表现凶狠,这点你已了解。其实,完全露出真面目、讲话毫不避讳的真正僭主制度,已经在我们这儿出现了。民众发觉,自己就如俗语中所言,摆脱了一种灾难,又陷入了另一种灾难,成为奴隶的奴隶,而不再是自由人的奴隶,原本追逐过度极致的自由,却在无意中开始了被奴役的生活,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、更煎熬的了。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实情就是如此,毋庸置疑。

    苏格拉底:那好。我认为,我们到目前为止,已经为民主制度向僭主制度的转变和僭主制度的实质,做出了充足的描绘,是这样吗?

    阿德曼托斯:没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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